第295章 大结局(中)-《老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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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5章  大结局(中)

    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犹记莺歌谷边的落日,宁静得叫人咧嘴笑。南方这一去,何年才可归。窗外的农田一方一顷呼啸而过,高铁离马家屯越来越远,远到小屯好像发生坍塌从此在宇宙间消失一样。老马哀叹连连,屡屡摸水烟袋抽烟,奈何高铁明文禁止。

    挥霍力量的快乐、视野无碍的快乐、家族聚合的快乐、虔诚信仰的快乐、偏僻无扰的快乐、与自然交流的快乐、期待秋收的快乐……乡野给人的很多索取的很少。房奴之苦、无房之苦、职业之苦、攀比之苦、交际之苦、无眠之苦、逼仄之苦、繁华之苦、封闭之苦……城市给人的很少索取的很多。

    也许该换个眼光审视城市,毕竟南国有他珍爱的狗尾巴草。老马抚摸倒在他怀里熟睡的漾漾,那软绵绵火热热肉鼓鼓的小手,好似春天新生的香椿芽儿、油菜儿,好似夏天刚结的毛杏子、软高粱穗。她吃睡、撒娇、玩闹、唱歌、写作业,她像三黄一样在他身边憨憨地跑来跑去,但凡她一出现——在老人眼眸中漫无目的、各种眼神、随心所欲地一现,老马便觉自己的衰老和命运的无意义倏忽被拯救,过往的心酸和失去大都不值一提。

    这些年安于一隅躲在村中事的繁碌中,躲过了独处却没躲过岁月。忙碌是个好东西,让人错过生命、忘记思考、跳过悲伤。老马正思虑间坐在对面的仔仔忽朝他问话。

    “爷爷你以后真不回去了吗?我觉得你们屯还不错呀!”

    “哼!咋样不错?”

    “村里到处是绿化!坑坑洼洼全是草,虽然有点乱,倒是好浓密呀!”

    老马鼻子里一笑。

    “你们乡里人说话好逗呀!我们同学一开口全是干饭人、工具人、奥利给、爷青回、蚌埠住了、有内味了,三舅一开口就是马后炮、磨洋工、搞名堂、吹牛皮。网络上大家整天说的是后浪、内卷、凡尔赛、打工人、直播带货,你们屯那些个一出口是什么白见鬼、看火候、太跌份儿、鸡毛飞上天……后巷的爷爷说我二舅是憨头郎儿、笨人有笨福、人走运马走膘,说我妈是鸡窝里凤凰飞出屯、说她从扈三娘修成了野菩萨!”

    老马一听嗓子眼连连发笑。

    “爷爷,你猜人家怎么说你?”

    “怎说?”

    “说你是万金油、蛤蟆官、老牛筋的臭脾气,还说你有钱连家里的老鼠都有余粮!”

    老马大笑。

    “对门一个叔叔说我三舅是瘦骆驼、四舅是闷葫芦、五舅是江湖人……屯里人说话老逗啦,一出口全是笑话!”

    坐在旁边的桂英夫妇也笑了起来。

    “你知道农民身上最可贵的精神是什么?”老马问。

    “什么?”

    “一辈子干一件事,简单重复!一个农民一年种二十亩地——水地、自留地、坡地全算上,果树、红苕、小麦、玉米也算上,这么着他一辈子活七十五年掐头去尾中间干五十年,那这一个人一辈子可以种一千亩地。你晓得屯里目下多少人?八百多!抛过老的、小的、病的、在外的,马家屯能全年种地的有三百多号,三百人种一辈子地你算算多少?”

    “多少?”仔仔犹豫间掏出了手机点开计算机功能输入。

    “三十万亩地!三十万……”爷孙俩异口同声。

    “嫑瞅马家屯那弹丸之地,屯里只用一辈人能把深圳十分之一的地种完,把个龙华区全给它种上观景树妥妥的!”

    “好可怕呀!”

    “一时兴起不值一提,可怕的是简单的事情重复做,做个一辈子,无论任何事,都能出成果,都看起来很壮观!”

    何致远旁听这席话暗里吃惊,原来伟大的秘密藏在最简单的逻辑中。他深吸一口气,对于岳父往后长期住在家里不仅不排斥反倒全是感恩。岳父像一面镜子一块磐石一根定海针,他渴望余生能有这样一位长者在盼时刻点拨他、监督他、鼓励他、警戒他。在上千人的村里当二十年村长绝非小事一件,何致远渴望自己余下的二十年也能有一番不凡的成就。所谓的中年危机,更像是一场连锁反应的必然结果。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中年危机重在预防。

    谈笑间,少年眼观的窗外风景一半天上流云一半人间开工,中间的绿色山带起起伏伏,爷爷说那山带叫秦岭——分割祖国南北的秦岭。少年第一次跨过秦岭去西北乡村,说实话有点意外。

    因为爷爷,仔仔对马家屯人保持着超常的好奇。他刻意询问过和爷爷一般年纪的老人,果然他们大多会背三字经、诵读领袖语录;他留心采访过好些中年人,果然他们大多有一技在手——敢走黄干渠钢管、擅捉麻雀老鸦、吹横笛会口算、杀猪宰羊、懂芦编藤编等等。少年一直以为爷爷唱戏属个人癖好,去了屯里才发现那儿的人个个爱秦腔大多懂地域戏,女人们爱听欢音男人们爱唱苦腔,上了年纪的皆会打梆子、拍镲子、敲板子。仔仔亲眼所见,秦腔戏一起,三舅习惯在大缸子上打拍子,妈妈喜欢听到曲子跟着哼。

    整个马家屯正是一个活历史,秦腔、馍、犄角方言、农耕文化的活历史,澡堂子、卖油翁、相命师、剃头匠、观音庙、清虚观、二郎神庙的活历史。

    二舅的喜事上人人活泛高喊,婚事过后屯里迅速恢复平静。石榴树、葡萄藤固然好看,火烧馍、羊肉泡固然好吃,但村里人油画一般的身姿、石化一般的神态、历史书一般的生活方式更值得城里少年仔细观摩好好打望。老人们常坐在门口抱着膝歪着头,中年人绵绵地在巷里踱步喝茶、择菜说笑,小孩凑成三五捉鸡狗玩皮筋,即便去地里干活的人也总神态愉悦步伐悠然。

    屯里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耕耘自己的土地,屯里人只为眼下、今天和今年而忙碌,屯里人不会追求不可能的事情或目标,他们明确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鸡狗两顿饭,如此,心灵怎不宁静闲暇?脚步怎不悠然有序?言谈怎不简单平和?对于看惯城市里工地轰隆不歇、噪音无所不在、大人加班加点、车轨川流不息、商场人山人海、楼群密如星空的深圳少年而言,人生第一次发现世界上竟有如此静谧缓慢的地方,一天的时间原来可以那么长——看了半天知了、赏了半天野草、聊了半天果树,这一天还剩下老长老长。

    年少之人也许体会不到人对简单宁静的需求和追求,但小屯里高邈如洗的天、生生不息的地、内心宁静的人多少拓宽了少年人对生活和生命的既有认识。将生活的法则缩减到至简,将生存的逻辑删减到最基本,让心灵保持纯粹平和,让言行看起来不掺杂质,这便是农人的精神、农民的生活。如果一种生活方式有很多人在践行,那么一定是这些人从中受益才会去实践、去延续。对于像爷爷这样能干上进又聪慧的人来说,留在农村最大的奖励便是灵魂安定。

    仔仔也曾嘲笑屯里的老人动不动下跪祈神特别迷信,可同时他又被这样一群人大大震撼。城里人的信仰是精准到有数据的、有对象和目标的、有回报和价格的、有时间和收尾的,而村里人的信仰看上去是模糊的、宏大的、美好的、善意的、缥缈的、不可言说的……乡人的信仰可以是习俗、动物、谣传或规矩,可以是某个人、某本书、某个庙、某幅画,可以是神明显迹抑或造物主自然生发。城里人信仰的动机只有利益,而屯里人信仰的动机不限于恐惧、臣服、祝福、美好、追随、寄托,他们的信仰是出乎本能和本心。

    如果说信仰是言行的法规、人格的领袖、生活的引力、命运的神祇,那么,与其富足地、精致地度过一生,不容宏大地、光耀地度过一生;与其宏大地、光耀地度过一生,不如正义地、虔诚地度过一生;与其正义地、虔诚地度过一生,不如安全地、宁静地、愉快地度过一生。愉悦地信仰,无论信仰什么,皆值得拍手称赞。

    晚上十点多到家时,桂英走在前面去开门,殊不知那一刻摸钥匙的人除了致远还有老马。老马的大兜里有两把钥匙——一把马家屯的钥匙,一把金华福地的钥匙。去年六月他来深圳时依然带着旧钥匙,今年四月回屯时他也偷藏着老三家的新钥匙。第二天,全家人休息一天,晚上大吃一顿,庆团圆、庆开学、庆高三。

    九月一日桂英上班时接到一通电话,是老家打来的,口音与屯里微微不同,听完原委才知是华阴县一人。那人说他偶然捡到一个钱包,钱包里的紧急联系人正是她的号码。桂英深吸一口,知是大哥遗失的钱包被小偷送了回来,她打了五百元请那人快速寄往深圳,隔天收到钱包后又付了一笔感谢金。当女人万千期待地拆开快递时,发现那正是大哥从国外买的真皮钱包,里面一张卡片写着自己的手机号,另有一掉棱角的旧相片是大哥大嫂结婚时拍的,照片下有一行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桂英翻了好几遍,最后买了个金丝楠木盒专门收藏大哥唯一的遗物。

    这些天老马不辞辛苦地代替桂英给孩子报名、缴费、接送上学、解决吃饭……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看到仔仔认真努力、听着漾漾吧唧吃饭、催促小人儿写作业……诸事欣然。何致远这学期教了高二两个班、高三一个班的语文课,比上学期更忙碌,光是备课占掉了他大半的精力,以致很少有时间顾看儿女课业。老马见女婿风貌大变心中扬扬自得。

    对于城市,老头还没有深深爱上,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城市、享受城市,也许不必深爱他也可生活其中。

    九月四日星期五,这天放学后他带着小妞去找饺子店,发现曾经去了无数次的那家韩姐饺子店竟关门倒闭,旺铺招租的贴纸已经泛旧,看来关门有些时日了。曾与老板娘闲聊时老马得知这家店已在深圳开了十六年了,没想到最终没能挺过疫情。找面馆时老马又赫然察觉他曾经瞻仰了无数遍的那棵大菩提树被人砍掉了,只留下一米高的树桩。白白的横截面上印着六七十载的年轮,老马深深哀之,好些天心情低落。

    隔周周末老头按计划去看望老乡党,买水果时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天民已死。老马唉声叹气,去年他来时为他接风洗尘的樊伟成、天民、钟能竟一年之间排队走了,一时悲摧觉岁月难度,不防备在出租车上失声哭了。

    提着好多礼物去到行侠家时,一进门一股味。门后鞋柜上杂物堆满,客厅里好多纸箱子、尿不湿、玩具、书本、板凳……头一次来行侠家,总以为马斌混得不错,谁成想两室一厅的房子塞得跟仓库似的无处下脚。马斌闺女一直在哭、行侠老伴左手一直在抖、大孙子躺在沙发边一直打游戏、马斌媳妇在屋里一直刷视频。老马无处安坐不敢抽烟,行侠端来茶水桌子上竟没地盛放。行侠看出老哥诧异心中不好意思频频叹息,谈话间老马局促得关于马斌喉咙得癌的事情忽然间一句话也问不出。

    老哥俩没说几句,行侠拉着老村长要出门,老马会意送了红包告别走了。他家离地铁不到一公里,老哥俩却送别了一个半小时。

    “以后还是去你家吧!你家地大!”

    “你爱来我候着你。”

    “建国哥,我过段时间要上班了,往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也少了。”

    “你个老农民这么多年没出过家,现在快七十了谁要你?”

    “大超市,卖肉的。我只负责切肉称量,轻松得很,可是时间长点儿。他媳妇寻不到好工作,一家人的生计压得我子喘不来气,现在这样子再没人分担我怕我斌斌出啥问题!”行侠抹泪。

    “哎你没空看我,我去看你呗!你这一月能赚多少我听听。”

    “四千块,管个一家子的菜肉水电钱。说不定超市剩余的边角余料还能匀点儿,现在肉价多贵呀!哎天民……天民一走,我心都凉了。我在深圳十几年耍得最好的人就是他了。”行侠连哭不止,惹得走来的年轻人皱眉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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