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寻愿-《寒山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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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琴曲奏响的一瞬胜负已然分晓,果然如盲眼琴师所言,这聆音台中所有的琴师都不是她的对手。

    此时琴师站在月光下的花影中,从怀中取出一物道:“这琴谱还是送给你们罢,若能有人能将此曲流传后世,才不负谱就此曲之人的心血。”

    她淡淡道:“至于赌约,等我想好以后,我自然会来找陛下……陛下一诺千金,切记莫要食言。”

    .

    神魂飘荡不知归处,仿佛既无来也无去。思绪飘忽如转蓬,诸念即生即散,如一滴水落入海中,再无踪迹可寻。

    洛元秋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景象,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谁,究竟在何处。等她终于想起那琴师是何许人,自己来此的目的,便犹如在黑暗中抓到一点微光,终于从一团混沌中寻着了自我,将一切都回想起来了。

    此刻她站在树下,望着飘飘扬扬的落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如今在哪里?

    还未等她理清来龙去脉,数名宫女匆忙而来,领头之人与她相撞,洛元秋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她穿过自己身体,形如无物一般。

    洛元秋难以置信,伸手去接飘落的叶子,那落叶却穿过了她的掌心,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还是能触碰到自己身体的,不由有些疑惑,心想难道自己现在就和那影子一样,所以旁人才看不见?

    这般想着,她向着人声所在处走去,就看见在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下,一身黑衣的盲眼琴师静坐在满地黄叶间抚琴。此时月光清亮,从叶片缝隙间斜落而下,如一地清波光影,无需火烛亦能看清附近景象。

    不远处魏王席地而坐,静听琴音,神情如梦如醉。

    洛元秋顿时一惊,凑近了上看下看,这人的装扮形容,不是那夜在海边来接应应常怀等人的卫曦?她不是应该在北冥守着白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沉思片刻,见卫曦自顾自弹着琴,仿佛没有发觉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便准备上前推一推她,试试看她能不能看见自己。就在洛元秋手指刚要碰到卫曦手臂的一瞬间,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洛元秋吃痛收回,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洛元秋转过身惊喜道:“师妹!”

    景澜捉着洛元秋的两只手,以防她又突发奇想。走到离卫曦稍远些的地方,如释重负道:“万幸,时间刚刚好。”

    洛元秋一见她立刻便顾不上别人了,忙追问那夜观星之后她去了何处,又竹筒倒豆子般将所见所闻告知师妹。景澜略一沉思,道:“我想谭一行入海时所见的那人,应该就是卫钧。”

    洛元秋从未将这二人联系到一起,此刻忽闻此言,心中一惊,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道:“哦?竟然是他吗?也对,他也姓卫。”

    景澜见卫曦仍在抚琴,似乎并未察觉两人在旁,便道:“果然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其实人与人彼此之间各有联系,互促互成,缺一不可。你的职责是彻底结束了,而我的却才刚刚开始。”说完长叹一声,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洛元秋道:“这是什么意思?”

    “神魂剑。”景澜叹道,“我竟不曾想到,赵郅灵要修的,居然也是神魂剑。”

    原来那夜之后两人分别之后,景澜兜兜转转跟随在赵郅灵身旁,在她不得已看了那面古镜之后,又一次回到了那躯壳之中,再度成了‘赵郅灵’。

    这一幕洛元秋也曾见过,登时明白过来,惊讶道:“这么说你一直在她身体中,那淬炼神魂的一步,其实是你代替了她?”

    景澜神色复杂,点点头:“不错,是我。”

    洛元秋深知修炼神魂最为艰难的一步便是在此,所谓一步一心魔,要在幻象中寻真还我,和亲手把心剖成一片片再重新粘起来没什么差别,不由同情道:“师妹,你受苦了。”

    这其中艰辛自然无法用言语形容,景澜望着树影间静静照落的月光,淡淡道:“……总算是过了这一关,赵郅灵神魂剑初成,接下来只需勤加修行便是。不过照我看来,最难的事却不在修行上。此法与密宗法门相违,在旁人眼中她受伤之后实力不复如初,又无师长庇护,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是要落得个人人欺凌的地步。万事以砺心最为艰难,倘若无法保持心境,修行神魂之法百害无一利,不如尽早放弃为好。”

    洛元秋想了想道:“想来那面镜子也是用阴山之石制成的,为何它就这么留在了赵郅灵手中,国师居然没取走吗?”

    景澜道:“他知道赵郅灵看过镜子后就将它留在她身边了,美名其曰看护教中珍宝,想来另有一番打算。他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不过赵郅灵必定能修出神魂剑。”

    她说的这般笃定,洛元秋道:“难道真如卫曦所言,十五年之后,赵郅灵神魂之术大成,心无挂碍,前往北冥接替她成为守塔人?”

    景澜答道:“不,我只是想起另一件事。据野史所载,魏国公主为报亡国之仇,潜入丽阳行刺陈帝,宫中密教法师皆不是敌手,三千铁甲亦难以抵挡她。可她最后却败在了一人手中,从此销声匿迹……我猜这个人或许就是赵郅灵。”

    洛元秋闻言倍感新奇,笑道:“墨凐竟然也有败在他人手下的时候?我倒是真想亲眼看一看。”

    景澜道:“是人就会有弱点,她拜卫曦为师修行,所学虽广……”

    洛元秋一怔,截断她的话道:“你说什么?卫曦就是墨凐的师父?”

    景澜话音一顿,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两人一同看向树下抚琴的黑衣女子,洛元秋不解道:“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既然应常怀不是她的师父,现在看来,也就只有卫曦最适合了。”景澜说道,“你当初不是推测墨凐的师父是位隐士高人,深藏简出,精通诸多法门……如今不就一一对上了,不是她又会是谁?”

    洛元秋想起来那夜圣女曾称卫曦为‘前辈’,可看两人,分明是圣女较之更为年长,这么说来,那卫曦岂不是也……

    景澜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想的不错,看,卫曦没有影子。”

    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起卫曦无论在何处,都极少在有光的地方停留,且行踪诡秘出没无常,不是行经小巷偏路便是独向山林。从她大大方方行于闹市却无人得见这一点来看,与当初的墨凐竟然是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洛元秋怎会不明白,扶额喃喃道:“好罢,我晓得了,她也一定活了很久。”

    琴声戛然而止,魏王立刻睁开眼,神色中带着几分迷惘:“……为何不弹了?”

    卫曦只手按弦,道:“我在等陛下履行诺言。”

    魏王这才清醒了些许,目光警惕道:“寡人自然没有忘记此事。”言罢又忍不住问:“此曲何名?是谁人所作?”

    那琴师一身黑衣,仿佛死去多年的幽魂,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冷冷注视着世人。魏王后背生寒,只听她慢慢说道:“这琴曲唤做浮生曲,浮生一场大梦,能勘破者又有几人?”

    魏王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若失,道:“浮生大梦,果然是恰如其名……此曲只得天上有,不知世人几生有幸,才能够聆听此音。那琴师,你到底想要什么?”

    卫曦道:“我想向陛下要一个人,不知陛下愿不愿给我。若陛下答应此事,我愿将这琴谱也一同奉上。”

    “噢?”魏王语调微微上扬,似乎不相信竟会如此简单,强自按捺下心头狂喜,道:“你想要谁?”

    琴弦一颤,弦音再度悠悠而起。洛元秋脱口道:“难道传闻竟是真的?!”

    下一刻卫曦迅速抬头,说道:“请陛下答应我,在天亮之前,第一个来到这树下之人,无论是谁,是何种身份,都必须随我离开。”

    魏王为听琴曲,早已遣散了四周侍奉的宫人,连侍卫都只在林外候命。何况在这深夜之时,又有谁会无端闯入这园中?他顿时感到说不出的荒谬,不由问道:“如果天亮之前都无人踏入此处呢?”

    卫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是我的事了。陛下放心,不管结果如何,天亮以后,我会留下这琴谱的。”

    魏王看了她片刻,忽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卫曦信手一拨弦,淡淡道:“我说过了,我只是个琴师。”

    说完弦音一震,随即夜风卷起落叶飘扬于空。冷月如霜,那琴音听来显得份外空灵寂寥,仿佛空无一人的深山,花开花落皆是寂静如常。

    眼看明月东移,天色渐有变化。待晨晓将至,魏王已沉迷在了琴音之中无法自拔。

    园中静无人声,洛元秋抬头看了眼天幕,忍不住说道:“最迟一刻,天就要亮了,看来卫曦这次要空手而归了,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猜错了……你一直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景澜侧过头看着她道:“我若是放开你,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保证你都不会出手?”

    洛元秋有些许心虚,咳了两声道:“你这样抓着我的手让我怎么看热闹?我只看着便是,绝不会出手干扰他们的。”

    景澜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她一放开洛元秋,洛元秋便立刻走到卫曦面前,将这位守塔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道:“他们不是看不见我们吗,我出不出手不是都一样?”

    景澜正要回答,忽然园外传来人声,火光慢慢逼近。此时天边泛起一线微光,继而如海潮般席卷了整片天空!

    “陛下!”

    那人冰冷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怒意,宫人们不敢阻拦,只是在一旁不断小声劝说。那人置若罔闻,大步向园中走来,就在她踏入树影后的一瞬,天光放亮,琴音息止。

    那离枝的树叶在半空一滞,时间微不可察短暂静止了片刻,随后那叶子悠悠而落,一切恢复如初。

    魏王如梦初醒,望着来人惊讶道:“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墨凐依然是一身素衣,眉宇间锋芒毕现,居高临下道:“原来陛下躲在此处,真让我好找。朝中诸多要事都在等你商议,可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哪里还像是一国之君!”

    魏王一时说不出话来,墨凐仿佛预料到他会说什么,嘲讽一笑道:“你一定会说,既然朝中有得力的大臣们,又何须国君事事亲身垂询……陛下,睁开眼看看你所倚重的臣子们,他们除了媚上欺下以权谋私,贪墨敛财,将国库当作私库,究竟还做了些什么?”

    她上前一步,紧逼不放道:“你可知我这一路返城见到了什么?你建造聆音台,豢养那些琴师,终日与琴音相伴,可曾从那琴声中听到过哭喊声?都城之外便是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的百姓,再这么下去,这些新曲便可留做亡国之音了!”

    “你!”魏王霍然起身,愤怒道,“他们就算再有过错,也把我当作是君主看待!不像是阿姐你,不管我怎么做,你都只会对我百般挑剔……但你别忘了,现在我才是国君!我想做什么,都无需旁人来指手划脚!”

    墨凐毫无惧色,冷冷道:“陛下也别忘了,你是如何坐上国君之位的。”

    魏王一呆,不怒反笑:“阿姐这是要威胁我?你既然如此不满,何不当初自己坐上这个位置?如今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莫非你以为我当真愿意当这个国君吗?!”

    话音一落,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啪响,魏王被打的偏过头去,墨凐收回手慢慢道:“我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魏王脸涨得通红,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你竟然敢……”

    侍卫与宫人都已自觉退到园外,此时针锋相对之际,两人竟忘了这园中还有第三人在。

    卫曦突然开口:“魏王陛下。”

    魏王猝不及防,下意识答道:“什么?”

    “这是琴谱。”卫曦将一物随手放在地上,收起琴挥手召来牡鹿,“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她现在归我了。”

    先前卫曦一直藏在树影中,墨凐这时候才发现她,皱眉道:“怎么会是你?”

    卫曦道:“是我。”

    墨凐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并未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上前一步拽住魏王,她面沉如水道:“陛下可真是大有长进了!我去修建陵寝的这两年来,你简直是愈发不成气候。识人不明也就罢了,现在连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敢召来近身侍奉?就不怕她是个刺客,反手杀了你?果真当初就不该放任你肆意妄为!”

    魏王一而再再而三被她这般当面斥责,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道:“我……寡人与这琴师早有约定,天亮之前擅入此园者,无论是何人,都必须随她离开……寡人既是国君,断然不会违背誓言!”

    他用力甩开墨凐的手,脸上露出一抹报复般的快意,高声道:“阿姐,就算是你也一样!”

    墨凐一怔,旋即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快跟我回宫,大臣们都在等——”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软软倒了下去。

    卫曦早就准备,将人抱起放在鹿背上,语声平平道:“陛下,这便就此别过了,愿治下升平,民康久安。”

    魏王失语片刻,甚至来不及所有反应,平地忽起狂风,叶纷落如雨。他不由惶恐大叫,瘫坐在地,以袖遮面。狂风平息后,只见牡鹿脚步轻盈,踏过纷扬落叶,在晨光中载着黑衣琴师离去。

    .

    夜空深沉幽静,天中繁星点点,有潮湿的水汽随风而来,在深谷中隐约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洛元秋在草堆里盘膝坐着观察面前二人,用手肘推了推身边人问:“卫曦不是说赵郅灵有可能会接替她成为守塔人吗,那她把墨凐带走做什么?”

    景澜闭目养神,答道:“不知道。”

    洛元秋在一旁怂恿道:“师妹你这么聪明,不如再多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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