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云中-《寒山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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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因为你……我爹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你竟然还敢回来,你居心何在?!你想让他死是不是?”
相较于说话那人的嘶声力竭,墨凐却平静异常,道:“画虽然已经被烧了,但我找到了曾见过它的画师。他曾奉先王之命临摹此画,这次凭借记忆中的样子又重新画了一张。我已将它带来了,还望老师……能看一眼。”
那女声仿佛愤怒到了顶点:“一幅赝品,我也随便能找来画师描个千百幅!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所犯下的罪过,岂止是一幅赝品便能抵消的吗!你要是再这么纠缠下去,就别怪我——”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了,都住口!”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良久以后传来咳嗽声,一个中年文士在小仆的搀扶下从屋里走了出来。洛元秋向前探了探,见这人分明正值壮年,目光却如衰朽的老者,身周萦绕着将行就木的气息。
他看着院中对峙的二人,胸膛剧烈起伏,缓了缓才开口:“你们说的话我都在里头听见了。如枝,你这暴躁的性子何时能改一改?等以后为父不在了,到你当家做主时,还要如这般在门外和人大声争吵吗?”
一名蓝衣少女默默退回他身旁,闻言怒道:“爹!”
文士抚了抚她的头道:“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在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了,别落下什么。”
少女虽心有不甘,还是与小仆一同离开了。
他们走后,文士看着院中站着的人,静了静道:“你我之间,就用不着那些虚套的东西了。都说徒弟犯错,当师父的也难辞其咎。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教导你的这四年间,没人能与你相提并论。可我竟不知道,原来你是为了那幅画而来的!”
文士重重咳嗽起来,墨凐想上前搀扶他,他却挥手制止了,道:“把你手里那幅画给我看一眼。”
墨凐立刻奉上所执之物,文士展开画卷看了看,颇为怀念道:“仿的很像,可以说是我见过所有仿品里最像的一副了,可惜我骗不了我自己,假的就是假的。”
他抚着胸口道:“平心而论,如果我身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去做……一幅画换国君之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墨凐低声道:“老师。”
“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物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他的眼中失去了神采,目光骤然变得空茫起来,“等到了失去时方为时已晚,故而终此一生,都在追寻往昔所失的人与物,即便明知再无复返之时,依然苦苦索求。”
墨凐却道:“朝中如今无人可用,老师您当真要辞官归乡吗?”
文士笑了笑,回屋中取出一个盒子,道:“这是留给你的。你擅抚琴,这首曲子是我从那画中琴师处得来的,断断续续记了十二年,尚有部分残缺……不过现在也补不回来了。”
“我已经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了,这些话就当是临别闲言,你听也好,不听也罢,但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上,以后都不必再来了。过些日子我会带如枝返回故乡,从此以后就在乡间住下,再也不会回绛城了,你我之间也缘尽于此。”
门外景澜轻轻将枝条放了回去,两人悄悄离开了院子,绕开小路从碑林另一头往回走。等到了碑林外,洛元秋才道:“那就是墨凐的老师?他怎么看起来像个寻常人?”
景澜道:“你没看错,就是寻常人,人一辈子又不是只能有一个师父。”
洛元秋随口道:“那拜下一个师父之前,是不是要先从上一个师门叛出?不然不就乱了师承?”
日光从缝隙间投下金线般的光束,照在那些前人所刻的石碑上,如温驯的水流,从飞扬的字迹间缓缓淌过,古符便如活了过来,璀璨生辉。
洛元秋忽有所感,朝着某处看去,一块残破的白色石碑歪斜着,半身已经陷进泥中。不同于其他石碑,那上面并无字迹,仅在顶上两端刻了些装饰的海波纹。她却如着魔了一般,怎么都无法将视线移开。
景澜停下脚步,轻声道:“也可能是犯了过错,被逐出师门的。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公主殿下?”
话音落下,从碑影后走出一人,她手中仍握着那画卷,目光有几分冷意,道:“贵使不去看迎神礼,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做什么?”
景澜彬彬有礼道:“前几日听闻礼官说此处有片碑林,便起意过来看看罢了。殿下不必担心,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
墨凐道:“但愿如此。”言罢绕过石碑来到洛元秋身后,注视着那块白碑道:“这是古越人用来祭海的礼碑,他们将祷祝之词写在纸上烧了,立一块空碑在海边,或是砸碎了扔进海中。”
洛元秋蹲在那块碑前看了许久,道:“可这块碑不是空的。”
墨凐微怔:“你说什么?”
“这上面有一道符,”洛元秋顺着石碑上海波纹路慢慢勾勒着,道,“画的不是海波,是云,这是一道符。”
景澜还未开口说话,墨凐神色忽变:“你是符师?你看得懂这些石碑上的碑文?”
洛元秋道:“当然。”
墨凐道:“这里有一幅画,原画已经不在了,这是画师临摹出的仿品。”
她展开手中画卷,画上画着千山万壑,云烟飘涌,白练悬流,不似人间之景。其中一座山上以极为细致的笔法画出了亭台楼阁,在云雾的衬托下如在仙境。细细看去,那楼阁中竟有人在,或临窗远望,或与同伴嬉笑交谈。殿中亦有舞姬飘然而舞,舞姿曼妙轻盈,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两侧座下乐人们持笙箫管笛,钟鼓长琴,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唯独在东边的一株枝干苍虬的老树下,一人面朝苍山独自抚琴。
这幅画起初看没什么,随着人目光转向,山中之景也在不断发生改变。冬夏交替,四时变化,群山与瀑布皆有所变,那株老树也历经枯荣。随着季节转化,楼阁中的人渐渐消失,等到入冬之时,满山雪色,人烟绝迹,画中只有那位琴师依旧坐在雪中抚琴。
洛元秋凑近了去看,鼻尖几乎都要蹭到画纸上。景澜勾住她的衣领把她拉开些许,瞥了眼那画,冷淡道:“想必原画在观者面前展开之时,画中景物宛如近在眼前。一切都栩栩如生,连这画里的草木山川都仿若真物,观者还可以在这画上所绘的山间行走,与画中人交谈。”
墨凐看向她:“贵使见过这幅画?”
景澜道:“见过相似的。此物名为画境,能将人引入画中,多是一山一水,一景一物。但如这般复杂的画境,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洛元秋盯着那些飘逸的线条看了又看,笑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说,这幅画上的笔法与石碑上的近似?”
墨凐道:“不错,正是如此。临摹此画的画师道,就算他穷尽此生,也只是得其形,未得这画中真意。”
“能将画仿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洛元秋直接从她手中取下画,对着日光展开,透过光一眼便能看清纸上重叠的痕迹。仿画的画师将四幅画交叠在一起,构造出画上的种种变化,可谓是用心良苦。但他却不明白,那幅画至始至终只得一幅,看似玄妙无比,所依赖的并非是技法,而是符术。
“都说书画相通,画这画的人也是一位符师。他将符融入画中,是以山有山形,水有水势;四季变幻,节气轮转中的风霜雨雪都由符相辅而成,这其中的含义,并非寻常人能领悟得到的。”
她的目光停在画中琴师身上,道:“如果我没猜错,人入画境后,便能听见这琴师的琴声。他弹奏的曲子一旦变了,时节就会开始转换。这幅画的重心都在琴师身上,诸多变化也由其所奏之音而生。”
洛元秋把画还给墨凐,她却不接画,道:“见过这幅画的人都曾对琴师所弹的曲子痴迷不已,都说这琴曲是神人才能谱成,美妙至极。如果原画在你面前,你能听得清画中琴师所弹奏的曲子吗?”
洛元秋道:“你见过原画吗?”
墨凐淡漠道:“见过又如何。”
“不是人人想进便能进入画境的。”洛元秋道,“先要懂得看画,知道从何处赏玩,由浅至深,方能进入到画中。喜欢山便会发觉自己身在山间,喜欢水会发现自己站在溪水旁。入了画境之后,沉醉于此,心外无物,最后才能听见琴师的曲子,这也是作画之人的用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景澜道:“宁缺毋滥,只待知音者。”
洛元秋满意道:“对了,就是这样。”
她把画塞进墨凐怀里,道:“我既不懂赏画,也不会音律,就算进到画中,可能也无缘听见这琴声。你面对这幅画时,没进到画境中去吗?”
墨凐抱着画,闻言面色似乎白了几分,道:“我拿到画后从未打开看过。”
景澜意味深长道:“那真是可惜了,这样的画想来也只有一幅,若是被毁了,什么天音,什么佳景,后世之人就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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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之后便是接连半月的大雨,洛元秋本想再回那碑林逛逛,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断了,只得每日呆在屋中,哪都去不了,一时间颇为烦闷。
但一个好师妹兼道侣岂能不为师姐排忧解难呢?消失了几日的景澜终于出现,及时寻了一堆石碑拓印给洛元秋,让她在屋里对着临摹,省得无趣。
洛元秋对着拓印临出了一堆谁也看不明白的东西,与拓印上的古符更是相差万里,毫无相似之处。每当她问景澜“像不像”“如何”之时,景澜都会十分含蓄地微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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