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常怀-《寒山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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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元秋不明所以,只得道:“我不是什么应姐姐,你们认错人了。”
另一人道:“我们在这山里找了你很久,快和我们回去吧!”
此时风疾雪骤,这二人一左一右将洛元秋夹在中间,令她一时难以挣脱,只好随着他们在雪中跋涉。那少女见洛元秋身上外袍太过单薄,便从包裹里扯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没过多久山路变得狭窄起来,兼之雪深难行,另一人主动走到前面探路,剩那少女陪伴在洛元秋身边。
洛元秋伤势初愈,又在这大雪中走了许久,难免有些体力不支,头昏眼花,不由放慢了脚步。那少女似乎看出她身体不适,便道:“我来背你吧,这样走的快些。”
洛元秋被风堵得说不出话来,那少女说完也不等洛元秋回应,自顾自弯腰将她背起,追上前头的人道:“哥,咱们去之前的那个山洞里歇会吧,等这雪小些再下山。”
那人应了,于是少女背着洛元秋向前走去。经过那段峭壁边的小道之后,前方的道路忽然变得宽阔起来,出现了三条岔道。那少女背着洛元秋往右边一条隐蔽的小道走去,转入岩壁缝隙间,在支道繁多曲折的山腹中走了将近一刻,终于到达了一处开阔的洞穴。
这石洞中凿痕历历,被凿开的深处石块如寒冰般色近幽蓝,莹莹生辉,无需光亮便能看清洞中一切。地上有生火后留下的木炭和灰烬,少女把洛元秋放在石堆,为她摘去肩上雪粉。洛元秋喘息片刻道:“多谢……”
少女为她整理斗篷时无意中看见她手臂上的伤痕,顿时大惊失色:“应姐姐,你怎么会受伤了?!”
“这我也想知道,”洛元秋道,“不过你们认错人了,我不姓应,我叫——”
她张了张口,怎么都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反倒乱了气息,剧烈咳嗽起来。那少女一脸迷茫看着她:“应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方才引路的人揭下面罩过来生火,那是一个少年,五官英气勃勃,容貌与少女有几分相似。他屈膝解开包裹取出干粮放在火旁加热,低声道:“出了什么事?”
少女道:“哥,应姐姐受伤了,她好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她说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洛元秋缓过气来,道:“你们真的认错了,我真的不姓应,我姓……”
说到此处,她再一次皱起眉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自己的真名,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但这一幕落在少女与少年眼中,恰好对上了两人方才的猜测。那少女反而见怪不怪的样子,满脸同情,体贴地从怀中取出水囊道:“应姐姐,别说话了,你先喝口水。等这风雪过去,咱们再回村子里。”
洛元秋确实饿了,犹豫片刻,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朝二人道谢。随后那少年掰开干粮分了,三人围着火堆吃了些干粮,身上逐渐温暖起来,洛元秋想起救了自己的女孩阿妙,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已经被家人带走了,便问:“回哪个村子?”
少女与少年对视一眼,少女小心翼翼道:“我们……过边境时出了意外,大家只好重新躲回山里去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洛元秋思索道:“你们既然知道我的姓氏,那一定知道我叫什么。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不如你们告诉我。”
少年答道:“应常怀,你叫应常怀。”
洛元秋念了几遍,仿佛被天雷击中般怔愣在原地:“常怀?你说我叫……应常怀?”
兄妹二人一齐点头,少女笑道:“应姐姐,你只是又把事都给忘了,不必心急,你总会想起来的。”她面色忽然一变,郑重道,“不过,你还记得要带我们回故乡的约定吗?”
洛元秋只觉荒谬非常,这时她的手抖了抖,一道青光蓦然从指尖迸发而出,薄如冰雪,锋芒无匹,那光色与飞光近似,却又多了几分陌生之感。
她注视着眼前二人,心中忽然感觉有些不妙,道:“你们的故乡难道是……北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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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爷爷说,我们的先祖是古越人的后裔,几百年从海边迁来这雪山下的。”
一下山,这对兄妹就牵出三头似鹿非鹿的坐骑代步,准备在入夜前到达村子。一路上那少女说个不停,恨不得在回村钱把一切事都告诉洛元秋,也盼着她能因此想起些什么来,洛元秋也得以知道他们的身世由来。
这是一对兄妹,妹妹叫何依,哥哥叫何祎,两人年纪都不大,此行是专程为了寻找‘应常怀’而来的。他们的族人就居住在这茫茫雪山之中,数百年前为躲避战乱,离开北冥来到此地。到了阴山后便在此繁衍生息,以狩猎与冶铁为生,再也没有离开过阴山。
倒像是什么隐世宗门的做风,洛元秋淡定点点头,已经准备把这些当作传说故事来听了。
但未曾想到,十几年前突然有流言传出,古越遗族都掌握着一种秘法,可永葆青春,长生不死。这流言的起因是陈国密教某一教徒从北冥带回了与长生有关之物,随后被国君奉为至宝,藏于宫廷之中,却无意被宫人泄密流出,随后传言尘嚣日上,诸国皆知。古越虽已覆灭,但其所造之物夺天地之造化,所遗之法侵日月之玄机,不少奇物妙法仍存于世,神通未尽,向来为众道所供奉。于是当启国太子听闻有这么一支古越后裔隐居在阴山脚下时,当即遣人前来讨要制作长生不老药的秘法。
阴山本为苦寒之地,终年飘雪,四境冰封。是以那使者许以重金诱以权势,鲜少有人能不动心,即便是族长再三阻拦也无济于事,只能将那几人驱逐出村,从此严禁余下的族人离开阴山。
何依气愤道:“族长婆婆那时就说,他们一定会惹出大乱子的!”
洛元秋深以为然。
此话应验在数年之后,启国太子一夜暴病而亡,其下门客无不自危。后经宫中医师验尸查证,正是因为服用了那几名自称古越后人献上的长生不老药所致。
太子一心求仙问道在国中不是什么秘密,至于豢养奇人异士、服丹用药更是常事。但国君痛失爱子,性情大变,大肆抓捕太子门客下狱,涉案之人无论有罪与否,悉数推到武阳门外斩首示众。另派人前往边境,誓要将罪魁祸首古越人屠戮殆尽。
何祎道:“长生不老药之说,实属谣传。我们在村中长大,从未听说过此事。”
“要是真有长生不死的办法,那族长婆婆也就不会死了!”何依不满道,“那个太子真奇怪,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明明就是他自找的。”
当时的族长得知消息后,马上带着族人连夜离开了村子,另寻一地躲藏。因陈启二国以阴山为界,她们便计划着等事情稍稍平息之后,避开追兵,翻过雪山潜入陈国境内。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陈郑郧三国竟在此时宣战,郑郧二国联手,妄图吞并陈国。为防启国趁乱从后方而入,陈国封锁国境,严兵待变。
这么一来,逃跑的事又被耽搁了,族长索性带着族人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住下,以便休养生息。如此过了六年,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郑郧二国反被陈国吞并。随着战事消弭,陈国重开边境,以便与启国互通商贸。
不曾想启国国君未忘旧怨,仍派人在边境搜寻他们的踪迹。
洛元秋情不自禁盯着身下坐骑那来回摆动的双耳,闻言道:“这么说,启国国君还在抓捕你们,所以你们才想离开这里回北冥?”
何依道:“这么躲来躲去不是办法,阴山虽大,但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的。”
话倒是很有道理,但阴山到北冥路途何其遥远,为什么一定要回北冥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不就行了?洛元秋按下心中疑惑,问:“按照原本的安排,你们此时应该已经到了陈国,这中间发生了何事让你们又回来了?”
“应姐姐你真记不起来了吗?”何依这一路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若不是你来报信,恐怕我们这一次都要被抓走了!也连累你被承天宗的人发现,为了引开他们,你不得不暂时与我们分开,前往雪山深处……”
洛元秋心中一动,这倒是与阿妙所说的一致,想必她这一身伤也是由此而来。
可她为什么会成了这对兄妹口中的应常怀呢?
低头看着手心,飞光竟然失而复得,实是在她意料之外。洛元秋心想,飞光重铸之后被锻造成符剑,第一任主人便是应常怀。难道说她其实是在飞光的幻境里,所以要经历一番应常怀的生平过往才能够离开幻境?
但她又隐约觉得这个幻境和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至于到底有何区别,大概就是这幻境中的人都太过真实。如之前救了她的少女阿妙,还有眼前的何氏兄妹,无一不像血肉俱全的人,而非蒙蔽人心简单的幻象。
若这幻境只是为她一人而设的还好,要是景澜也进入了这幻境,她顶着应常怀的躯壳,两人又要如何才能找到对方?
对此洛元秋虽然有些忧虑,但也信心满满。她乐观的想,大不了就再找个十年,只要景澜在这里,她总能找到她的。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入夜前抵达村落附近。何祎取出一只短哨吹了几声,不过多时,风雪中亮起微弱火光,数人执炬而来,何依一见他们便道:“护大叔,我们找到应姐姐了!”
为首之人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进去再说。洛元秋便跟随他们进了村子,来到一座木屋前,推开门看见里头不少人围着炉火坐着。发现有人来,纷纷露出警惕的神色。洛元秋见这些人中妇人与孩童占了大多数,面上都带着逃亡中惯有的风霜与不安。
何依风风火火地进了门,道:“人已经找到了,这次循叔总该放心了吧?他人在何处,伤养的如何了?”
屋中一阵沉默,何依身后数人进到屋中,为首那男人合上门道:“他重伤不治,在你们走后的第三天便去了。”
何依闻言眼圈发红,慢慢在炉火边坐下,不再说话了。
炉火边的人向里头挪了挪,进来的人都围着火坐下,解开帽子烤火。洛元秋见气氛凝重,想了想问:“说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人满脸络腮胡,看气势像是这群人中的首领,他不开口,其他人基本上不会说话。他缓缓道:“我们当中出了叛徒,行踪被泄露了,去岷山的那条路上埋伏了人,险些把我们都抓走……阿循带人引开了追兵,余下的人躲在山崖下才逃了回来。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伤的不轻,他说只有找到你,我们才能离开这里。”
这么一说,不少人都向洛元秋投来期盼的目光,唯有何依两兄妹知道内情,何祎道:“护叔,应姐姐她其实……”
“他还说了什么?”洛元秋打断了他的话,道:“找到我之后呢,又有什么计划?”
其实她大可一走了之,可看见眼前的老弱病残,就算明知是幻象,她也觉得此举着实有些违心。
还有一种她说不清的原因,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她做出决定,心中明明所想的是另一个念头,说出的话往往却言不由己。洛元秋想起自己现在是‘应常怀’,所作所为必须要与其身份相符,莫非是这个缘故?
首领说道:“上山那条路是不成的了,眼下只能这样,咱们扮作采买玉石的陈国商人,混进商队出关。”
何依突然说话:“那出关文书呢,没有它我们要如何通过关隘?”
“上回路过的陈国商队绕道来山里偷挖石头,结果引来雪崩被全部埋在了谷底。”那首领身旁坐着的男人直起身道,“阿循从他们身上翻出了一份通关文书,凭着这个就能让咱们出关。”
又一人道:“我们不会说陈国话,出关时被发现了怎么办?”
真要推敲起来,此事处处都是破绽。忽有人道:“若是阿循还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不像我们,在这雪山里住的太久了,不知外头的事,就算有一张真的通关文书又能如何?”
一时众人无言,静了片刻,只听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随即有人踩着木板咚咚咚下楼。洛元秋抬头看去,一个梳着长辫的年轻女子在高处看着诸人,说道:“需尽快动身,此处粮食支撑不了多少日,加上缺少药材,再拖下去只怕人人都要病了。”
“还是要靠应师,”首领言语间不自觉带了几分恭敬,说道,“你会法术,和我们寻常人不同。”
洛元秋立刻察觉到周围人都看了过来,那些目光中都带着敬畏。何依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应姐姐身上也有伤,能不能休息几日再上路?”
那女子明亮的眼睛看向洛元秋,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她似乎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洛元秋深知事情拖的越久越是麻烦,便道:“不用休息了,明日就走,通关的事由我来想办法。”
有了她这句话,众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忙去收拾东西,为明日的行程做准备。
何依也去整理行囊,洛元秋本就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索性坐在炉火边发呆,准备以此打发漫漫长夜。那女子下楼用干草煮了些汤分给几个巡夜的人喝了,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不是说不会再回来了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洛元秋沉默不语,女子似乎已经习惯她的沉默,自顾自道:“其他人不清楚,但我是知道的。云婆死前曾经说过,走或者留都随你,那约定是前人之间的,本就与你无关,你不用太过于在意。”
洛元秋尚未回神,愣愣看着她:“你说什么,什么约定?”
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又把所有事忘了。这次你还记得多少,总不会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吧?”又道:“这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你要护送族人重返故地。
洛元秋低头琢磨了一会儿,道:“我经常会忘事?”
女子仿佛有些生气,道:“我早说了你不该留下那柄剑,那是邪物,在它被从地宫带出来之前,只有血祭方能令它平息。你偏偏要说是恩师唯一留下的东西。此剑不用则无事,每用一次,下场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洛元秋看了她一眼,拨了拨炉火道:“嗯,我知道。”
那女子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催促道:“早点把剑扔了吧,留着只会成祸患,你迟早要被它拖累的!”
洛元秋下意识召出青光,她虽不知应常怀是如何做想,但无论是符师还是咒师,对剑的感情大多都是相通的。注视着手中剑,片刻后她答道:“符剑对符师来说至关重要,等同于性命,剑在人在,除非是心甘情愿放下,不然就算是扔的再远,也会找回来。”
她这话只是随口一说,女子反倒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行了,我知道了,这话你已经说了许多次,我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不过你放心,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今夜我就要走了。”
洛元秋道:“你不和我们一起离开?”
女子答道:“我们在这雪山中住惯了,不准备和你们走了,打算继续留在这里,那些人要抓就抓吧,阴山这么大,多的是能躲的地方,我们不怕他。但我不信千里迢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便能得到庇护,如果真有人能帮我们,他们早该像你一样来了。这何尝不是在拿命去赌?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来赌启王能活多久,他是人,终有一天会死的,我们等得起!”
她说完便推开门,屋外火光照亮夜色,许多人背着行囊在风雪中静候着。有人牵来一匹马,那女子骑上马朝着洛元秋笑了笑:“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只盼你能如愿以偿,珍重!”
一队人浩浩荡荡离去,马蹄留在雪上的痕迹渐渐被大雪掩盖,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洛元秋回到屋中,在快要熄灭的炉火边再度坐下。微动指尖,青光变化出各种形态,那运转自如的熟悉感觉令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它从未离开过。
这简直就像一种无声的诱惑,在不断暗示她,只要她愿意成为‘应常怀’,那么就可以继续拥有这柄神兵利器。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你是应常怀的剑。”火光中洛元秋轻声道,“我已经把性命交托给了另一个人,你也不再属于我了。”
她松开手,青光旋即化作碎光,散落进炉火被火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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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雪未消,天蒙蒙亮时众人便整装带着行囊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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