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100大结局(下)-《老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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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马挤挤眼肯定道:“我来带了一卷……哪天……爷蹬脚了,把……用这个裹着……叫你行侠爷爷来……叫你行侠爷爷来……”

    仔仔频频点头,泪流得用手指怎么按也止不住。

    此后老马每晚抱着他的布睡觉。迟暮之人抱着远古之布,许是想从比他更苍老的器物上寻得一丝安宁。

    仔仔久久地摩搓着那老布料,暗红灰蓝的格子、毛茸茸的线头、僵硬硌手的线疙瘩、陈腐难看的纹理……布上镶嵌的百年时间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何一鸣被震撼了。他也想从爷爷身上索取点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可传给自己的孙子,还有什么比凝结着时间和毅力的老布更能俘获人心的。

    “爷爷,你奶奶织的布老家还有对吧?”

    老马挤挤眼。

    “给我些呗!”

    老马挤着眼使劲摇头,他觉他祖母的老布配不上他孙子的大好人生。

    “我想要!”

    老马又挤眼摇头。

    “真想要!”

    老马挤着眼抿了一下嘴。

    “我等会给二舅打电话叫他给我留几卷!爷爷你胡子长了,我给你刮个胡子吧!”

    少年高兴,梗着鼻抹着泪去取电动剃刀。

    做了好几天的梦,老马终于又扛到了周末。周末是他的节日,这个节日家里来的人很多——俊杰、永旺、雪梅、晓棠、思轩……老五兴成打电话要来深圳看他,被桂英拒绝了。袁铁生儿子袁建成周六下午来了一趟,张明远也打来电话慰问。老马远望下一辈人嘻哈一团罕有聚会高兴至极,只可惜他一觉醒来人全走了,一觉起来又来好多人。有时他依稀看见老大兴邦坐他床边抽烟,看见英英她妈端着茶走来,看见二弟三弟坐他脚边眯眼笑……

    又一个周末在噩梦和沉睡中过去了,再醒来时漾漾正为他念书。老马想替娃儿捋顺头发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知终局将至的他禁不住潸然泪下。这天晚上桂英给父亲端来热水洗脚,顺便按摩他肿成萝卜的小腿。老马半躺着凝视床下的人,像是英英妈又像漾漾妈,老马盯了七八分钟才凝神看清是老三。

    “是你呀!”老马惊讶,不好意思地要抽脚却抽不动。

    桂英一听这话,眼泪珠子似的往洗脚盆落。

    “是啊是我!老糊涂了吧,连我也不记得了!还记着你多少岁数不?”

    “多少?”老马喝醉似的缓缓问。

    “一百零八!你活到一百零八啦!”桂英诓他。

    “哦……你……你多大?”老马费劲又沙哑地问。

    “你看我多大?”

    “哼嘿……”老马眼睛一用力,眼前忽地了——看不见了。

    边上的致远见岳父身子一边倒,忙起身扶住。老马望着扶他的人,似曾相识,又记不起,慢慢闪开,致远见此绷不住去卫生间擦泪。隔了半小时桂英按完脚将他扶好躺平,老马朝这人皱着眉谨慎地上下打量。

    “是英英不?你是英英不……”

    “是!是!我是马桂英!”桂英又一波崩溃。

    “你咋老了呢?”老马见她有茬白头发,心想自家英英比这人要小好些岁数。

    “你活一百零八啦,我还没有个七八十嘛?”

    “哦……”

    倒了洗脚水,桂英坐在床边发呆掉泪,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每次发生都像尖刀扎人一般痛。

    老马张着嘴斜眼看英英哭了半天,不知她为何难过,只撞了撞她后背说:“给你……给你这个!大给你留着……你不回来,大等不来你……”

    桂英习惯性地听他胡言乱语没太理会,擦干泪一转头,见父亲用可以动的右手拽着他脖子上的弥勒佛项链说:“给你!大给你留的!给你……”

    “这是给我的吗!”桂英哽咽着大声喊了好几遍。

    见父亲屡屡确定,桂英破涕一笑,将老头脖子上的金坠子解了下来,捧在自己手心翻来覆去地把玩。终于,作为外嫁闺女她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只是得到金项链的这一刻难过极了。

    一天老马瞟见阳台边的丁香快晒死了,他想喊人过来浇水,可惜发不出声伸不了手。他费了好大一股劲,挣得自己也晕了。

    再一睁眼,他已回马家屯。五月大地开,方圆美轮美奂,他在屯里没待几天觉精神爽朗浑身是力。老马思自己已有七八年没下过莺歌谷,于是喊来老黄陪他下谷春游。穹顶游云似仙境,山谷层叠生气象。谷中青草夹道野妖娆,百十只雪白山羊在坡上啃草,十几头毛发锃亮的牛崽在谷底追跑。

    下谷后地平坦路变宽,老马下了椒地忽见兴邦他妈端个板凳在一棵老槐下纳鞋底。许久不见,他妈年轻依旧,圆脸娇俏,圆眼闪亮,胸前搭着长辫子。

    “当家人你去哪儿咧?咋好些年没见着你!”兴邦妈一见娃他爸扔下东西碎步跑来。

    “我去老三家看娃了,现在完成任务回来了。你咋不在屋里呢?”老马抓着妻子的手腕揉搓。

    “我想着你从这儿过,所以天天等着你。”

    “我这儿有急事得办,你先等着我,办完事我回来寻你。”

    老马捋了捋她头发,松了手要走,兴邦母亲皱着眉搓着掌流泪,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随他去。

    走了百十米,老马在莺歌谷拐弯处瞧见了儿子,一身军装,满脸红光,寸发抖擞,眉开眼笑。兴邦望见父亲从坡上跳了下来。

    “大,我被队里分配了!分到咱县里专门管电力!你不说管电最有出息嘛,我一申请领导马上同意啦!”

    “欧呦!我娃儿出息了!”老马仰望儿子频频点头。

    “大我得走了,三个月后要值班,我还啥不懂呢,我得跟着人家学技术去!走了走了哦!”

    “好好好!嫑忘看看你妈!”

    “知了知了。”十七岁的马兴邦唱着军哥朝南跑去。

    过了老鹰崖、谷底溪、柿子园,老马远眺前方依稀好几百人朝他招手走来,那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灰蓝衣服老布鞋,男人叼着烟戴着鸭舌帽,女人围着方巾指指点点,老人嘻嘻哈哈似有大喜事发生。

    “建国啊你来了!”袁铁生、樊伟成、老镇长等上前笑着和老马握手。

    “我娃能干!我娃儿辛苦咧!”老马见祖父母、父母朝他走来抚摸拥抱。

    “老大了不起呀!”舅、姑、小叔等长辈迎面夸赞老马。

    “哥,哥,我俩可想你嘞!”马建设、马建济上前拍打他。

    “恭喜啊,恭喜恭喜……”

    再往后走全是屯里人,熟络的、遗忘的乌泱泱一片。老马一边被人群往前推一边和人们打过招呼往北走,他并不知人们恭喜他什么。当他承着赞扬慢慢走出人群后,遽尔见一尊卧佛横于莺歌谷谷底。卧佛二十米长、七八米高,背靠百丈高崖,神情栩栩如生,老马仰头一哈想起来了,原来这尊佛是自己了整个晚年的十年光阴才建起来的,个中苦涩涌上心头一时难言。

    卧佛侧边有个大台子,台子上站着新来的县长,台下围着十来个记者。新县长邀他上台剪彩讲话,他正要含蓄上台忽见卧佛侧边有个小门,老马心想自己了几十万修的佛自己还没空子看看佛像里面,于是作揖请领导稍等。

    卧佛脚底安了六十公分宽两米长的一黑漆木门,木门上有一对联。上联为:苦究荣辱八十载;下联为:拂袖逍遥奔蓬莱;上面横板上写“归元殿”三字。老马来不及细看推门而入,见里面忽然暗淡,越靠里走光越少,直至走进深处瞧见一面圆镜。老马弯腰朝镜里一照,见自己满头黑发一身魁梧,脸上一块斑也无,脖子一丝纹也没。他喜得照了好几分钟才确信自己依然年轻力壮,恍惚三十来岁。

    圆镜下一蒲垫,老马喘了口气,觉自己好像走了数百万里的路、见过成千成万的人、说了七八十年的话、干过数不尽的事……此刻累得脚痛膝软,不由分说他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学着佛祖的姿势盘腿而坐。坐好后再照镜时,竟见自己忽然眼睛变小、眉眼耷拉、颈纹条条、头发全白、脊背佝偻、肩膀垮掉……

    老马见鬼一般指着镜子直哆嗦,他低头审视自己,果然一身褶皱胡须全白,回忆慢慢涌现,原来这一年他已虚岁八十。再抬头照镜,他赫然发现镜里只剩白溜溜的骷颅头、细搓搓的骷髅棍,老马被骷颅头上拳头大的黑眼窝吓得欧呦一声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我皇祖不得时江湖游转,他弟兄三结义牛马祭天。天不幸在徐城一战失散,把一个关祖爷围困在土山……”秦腔还在,可惜人亡。

    二零二七年五月七日,农历四月初二,丁未羊年乙巳月丙戌日,老马病逝,呜呼哀哉。

    十年私塾启蒙,十年鏖战ji荒,十年娶妻生子,十年zhan天dou地,十年冒险开拓,十年村官奔波,十年引领致富,十年颐养天年。

    这天中午吃饭时保姆发现老人断了气,恐慌地给家主打电话。致远接到电话按岳父先前吩咐的给行侠叔先通气。马行侠摇摇摆摆赶来时一家人已哭作一团,七十二岁的老弟在桂英家门口抹了几把泪,然后推门而入,主持老大哥的后事。

    “别哭了!仔儿你去打盆温水,叫你妈给你爷擦擦身子洗把脸!”

    “致远赶紧的,准备给你丈人换身新衣服!”

    “漾漾劝劝你妈妈,哭坏身体怎么整!”

    马行侠一边红着眼指导众人一边联系红十字会及民政局的接收人,打完电话他开始野蛮地收拾老马的衣服被褥毛巾牙刷等物。很快,一辆车载着几个人过来了,护士熟练地检查了身体,接着何致远一一签署文件,最后三个男人加何致远将遗体送进了一辆车里,不到五个小时老马决绝地消失在了家人的视线里。等俊杰、晓棠、邻居等纷纷上门慰问时,来人只看到茶几上一个印着“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字样的大红绒布本。老马一生看重荣耀,临了又拿了个大奖状,可怜小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谁也没想到老马如此干脆地安顿了自己。

    一周后桂英回家办葬礼,葬礼办得很风光,只笑棺材里少了个大主角。如其所愿,老马的棺材里塞满了他的陪葬品。

    葬礼之后,一家人开始瓜分老头的贵重遗物。鹅毛扇、拐杖、一沓奇怪的荣誉证件致远要了,二胡、老相片、菜谱桂英留着,抄着《将进酒》的笔记本、戏本子、床头小收藏仔仔要了,剩下个臭烘烘的水烟袋没人敢抢,漾漾竟开口要了。桂英将水烟袋在外面清洗后摆在女儿书架上作她的装饰品。

    二零二七年秋天,何一漾跟方启涛上了同一所初中,十月份初潮来到;何一鸣开始读研三找工作,同时与舒语复合;钟雪梅做了盐田基层法院的助理审判员,过个年头将成为正式审判员……

    隔年二月桂英将仔仔的房间重新装修,同时计划着给已立户的儿子在外面买套婚房。致远见女儿读书无望,初一时给她报了绘画的专业培训。老马走后最恓惶的是马行侠,老伴老伙计一一走了,儿孙有儿孙的生活,他最后变得和所有爷爷一样,用沉默寡言将自己牢牢封锁。

    生活依旧,只是同样的故事换了不同的主角。

    十一月,包晓棠终于受孕成功,可惜两个月后又流产了。这次试管婴儿做失败之后,晓棠没有再回她和思轩的那个家,而是将自己藏进了富春小区。试管婴儿四个月一个周期、每个周期耗费五万,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晓棠不间断地做了八个周期,第八次还是没怀上。结婚七年来身心所受的摧残恐怕这一生也愈合不了了。她爱思轩却无法给他一个孩子,公婆对她的恶感顺着电话随时能将她击毙,她没有力气再继续了。他们依然是夫妻,只是分居了,两口谁也没勇气提离婚,但均松一口气似的接受了分居的合理性。

    雪梅周末常回富春小区陪伴小姨,晓棠却想着赶紧给她找个对象勿让她走自己的路。为了当法官雪梅十多年来步步为营,如今二十九岁如愿以偿却没人敢娶她,桂英和晓棠介绍了好多人没一个相成。可叹同样的境遇循环往复地可笑出现。

    二零三零年,晓棠主动结束了她十年的婚姻。也曾怨天尤人,终是走了出来。此时三十多岁的莫小米已创业小成,晓棠果断跟着小米干,小米负责管业务,她主管内务财务,两人一主外一主内相互信任完美搭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很快她也在深圳买了房子,事业上的风生水起多少填补了婚姻情感的不幸和一生无子的遗憾。思轩离婚后没几年回了南昌,四十三岁时娶了父母相中的好姑娘,生了父母一直苦求的小孙子。一切慢慢恢复正常,只是他再也没有深爱任何人了,包括父母和孩子,敷衍成了他余生的主调。

    开始无不美好,结局光怪陆离。

    前人可敬,后生可喜。

    二零三零年,马丹青考上了复旦大学,冯厚照生了对双胞胎女儿。这一年读大二的钟学成把十九岁的芸香肚子搞大了,幸在芸香上的大专可延期毕业,两人于是火速领了证。大半年后晓星和钟理将公司管理交给包维筹,两口子开始带小孙女——杏子。杏子三岁时学成考上了研究生,杏子七岁时学成去德国一大学读研,杏子十三岁时他爸爸全国各地找工作,杏子十四岁时学成进了陕西一二本学校当大学老师。彼时,钟学成英俊魁梧、儒雅内敛又温暖温吞的模样被学校一女老师盯上了,两人天天聊形而上的话题,聊着聊着越了轨。后来芸香得知闹着要离婚,学成怕饭碗不保跟女老师断了,两口子在杏子十七岁时补了一场盛大婚礼。

    钟雪梅三十二岁时审理一起车祸案件,与案件的原告事后谈过半年恋爱。隔年晓棠将一单身的年轻总裁介绍给她,两人谈了两年步入婚姻,婚后生了一儿子小名叫西岳。儿子出生后母亲过来照看父亲在家看杏子,隔年母亲回去看杏子父亲过来照顾西岳,如此交替多年。后来雪梅也离婚了,大致因女方性情冷淡看重事业、男方常常出差聚少离多。

    仔仔研三下学期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做研发,熬到三十一岁和顾舒语结了婚,婚后在丈人家当上门女婿。漾漾高中毕业后被妈妈送去日本学绘画,后在日本上了一五流学院拿了个文凭、谈了场跨国恋,回国后在深圳一创业公司画动漫。何一漾不拘一格、与年龄反差极大的多元性情吸引了公司的创办人,两人谈了两年的大叔萝莉恋最后喜结连理。

    马桂英退休后偶尔帮儿女带带孩子,有时也研究厨艺做做饭,跟晓棠到处旅游成了她最热心的事情,得空了则忙着投资理财。何致远后半生再没做过饭,退休后被返聘继续当高三一个班的语文老师。彼时何老师手握大把闲暇,最终鼓起勇气重写小说,桂英一听致远的想法双手赞成心中好笑。

    “所以你又要写小说?”五十五岁的桂英假装好奇。

    “是!我打算每年至少写一部,第一个就写仔仔他外公,书名早想好了。”六十岁的何老师放下手里的毛笔,激情澎湃地畅想自己的晚年生活。

    “什么?”

    “《老马的末段人生》!”

    “噗好土啊!”

    “漾漾土吗?”致远转头问边上刚从日本回来的女儿。

    “符合你的格调呀!”十八岁的何一漾刷着手机吃着樱桃。

    “真土!《人生末段》怎么样?”桂英问。

    “诶?《末段人生》也不错,哎我纠结了……”致远定格了。

    “今晚的字写得不错!”桂英转移话题,指着桌上墨迹未干的字读了起来:“往世山谷多歧路,余生江湖共泛舟。”

    “写给咱俩的,裱了后挂在床头西边。”

    夫妻俩依偎一处共赏诗句、品评书法。

    “你俩又来!我是透明的吗?”

    漾漾一凶,夫妻大笑。

    良久,漾漾忽皱眉问:“诶妈妈我有个问题,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吃过人真的假的?他说那个莺歌谷是他一个人挖出来的?还说他是用好多牛肉换来的外婆?”

    夫妻相对一愣,豁然大笑。

    【结束语】

    地球的历史上不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生履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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